甚少請客人到我家,因為私隱對我太重要。
讓你到我房間來,是件非常掙扎的事。雖然我們已經進入一個彼此確認的階段,可未能確定的還有很多。房間內有甚麼應該被看見有甚麼不應被看見,不應該被看見的或許不一定不應該存在,預期要被看見的有沒有放再當眼處,或放在一個容易被找到的地方。開放房間是一場經過複雜計算的表演。不是攻心,是稍有差池,未能確定的將要花上好幾倍氣力才能被確定。我很重視這段關係,但沒有做些甚麼,因為搞不清楚做甚麼才是對。只將幾件舊擺設包好,放在抽屜內。這動作花了我一個月的時間,由我們正式彼此確認那天計起。
不喝咖啡,於飯後邀你來我家喝咖啡不在選擇之內。就算我喝咖啡,也不會於飯後邀你來我家喝咖啡。那是種納悶的劇情,只應該在納悶的電視劇出現。我想,飯後邀你來看DVD好了。然後我嚴厲的教訓自己,別自以為是得太過份,自己的DVD跟別人納悶的咖啡沒很大分別。還是隨隨便便的一天當我們在街上逛得累了,沒地方好去的時候,我就隨隨便便的說不如來我家歇一歇,看一張DVD。又是DVD,好像我只有DVD。太在意計算就甚麼都計不來。
那一夜,我們沒有一起用餐,也沒有逛過街。電話裏頭說著說著,我說不如到我這裏來看一隻DVD。說的那一刻我就開始後悔,好像我只有DVD。你笑著說好,但我不能確定你的笑是看穿了我只有DVD這個藉口,還是你知道我甚少請客到我家因而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。
卒之你來了,卒之DVD變成一個純粹的藉口。這一夜我們根本沒有翻開任可一隻DVD。
我懷疑我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去收好那幾件陳設的實際需要。你感興趣的,只是我的讀本,跟我兒時的照片。那幾件陳設就算沒收好,你也應該不會多介意。是我低估了你,我想說對不起。
兒時的照片翻呀翻,我說朋友都覺得我看上去跟小時候完全不相似,但你說照片中的神態動靜跟我現在一模一樣。你當然是對的,因為你很特別。翻完照片,你翻著我的奈良美智畫冊、余華的短篇、村上春樹的長篇、Relax、木積積中中直、the origin of species、9-11...翻著書,我們沒有太多話。你的頭髮很好看。偶爾你會問我作者的背景或文本的內容,我也只是如實的作答。知道的我就答我知的,不知道的我就老實地答不知道。我不敢裝甚麼,因為怕裝不來。我答不知道的時候你笑得很好看。我只能確定你的笑並不是惡意,因為惡意的笑容不會好看。但我不知道你在笑甚麼。我不敢問。
翻到山海經,在你問我之前,我就說著山海經的事。
山海經就是古時的一本百科全書,記錄了當時境內的地理及生態。書中描述了大量奇花異草珍禽異獸,有人覺得怪力亂神,但又有研究指山海經的地理描述與歷史吻合,因此部分內容可信。你說看來很有趣,又問我信不信深山有怪獸。我說我活生生就是一隻,不得不信。你比剛才笑得更加好看,我覺得很愜意。我說有怪獸不打緊,山海經教你如何克制它們,甚至教你那一隻可以食,以形補形強身健體。你說有益的味道大多不好,我十分認同,最憎organic food。你靠過來我的肩上,我們大笑。你的額頭貼著我的腮邊,問我山海經是不是只教人吃雞腳豬腦之類。我要扮專家了。當然不這麼簡單,我看的書不這麼簡單。卷一的南山經就夠嚇死你。第六段描述到南山以東四百里的亶爰山,寸草不生,不可以攀,而且山上有怪獸。我翻開第一卷,照著讀:“其狀如貍而有髦,其名曰類,自為....”我說我不懂讀‘牝牡’兩個字,你說你也不懂。我微笑了,並且讓你貼得更緊。“...自為牝牡,食者不妒。”你皺皺眉。我當然繼續扮專家。其實即是說這隻怪物看上去似貍,有毛髮,雌雄同體,吃了它的人不會嫉妒。雌雄同體,吃過不會嫉妒,就是以形補形,我替你加上註解。
說到這一點,我不其然的靜下來。由雌雄連繫到嫉妒在再跳去雌雄同體如何以形補形,需要的是邏輯與想像力,但當中還隱含著一種巨大的不安。不安源自解決不來的問題。我們要不要變得很相似,我們怕不怕變得很相似,我們願不願變得很相似。看你在我腮邊,未有逼切性要回答。貼著我頸項的你很好看。